[摘要]时代的剧烈动荡,对于历史长河,可能只是一条小小波纹,而对于一个人或是一个家族来说,可能就是惊涛骇浪,是海啸压顶,是倾巢覆灭,是所有与之相关者命运的颠覆。
2016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奖”获奖作品《软埋》,方方 著
记者:解慧(中国出版传媒商报记者)
关于《软埋》,以及那些被“软埋”的历史,方方给自己定位为一个记录者,记录一个时代发生过的事情。
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方方认识了一位女性朋友,并通过这位朋友,了解到其母的往事,以及经历过的一段历史。在这段历史中,很多人过着极其没有尊严的的生活,这样的侮辱,从肉身到心灵,全部浸透,一直深刻至骨。但当一切平复后,他们中几乎所有人更愿意选择把那些没有尊严的日子,把那些伤痕累累的私人经历深藏于心。不再提及,不再回想,也无意让后代知道。
直到两年前,方方得知那位朋友的母亲去世了。这位朋友在母亲火葬时,为母亲买了一口棺材。因为她母亲生前曾多次讲过,她不要软埋。这让很多人无法理解。也是这一次,方方被“软埋”二字击中。那一整天,她都在想这两个字。方方仿佛看到一个黑洞,深不透底。永远有人想要探究、却也永远无法探究清楚。甚至,人们连基本的轮廓都看不到。时间何止无言,它还无声无色无形,它把人间无数都消解一尽。那就是软埋呀,方方想。
《软埋》历时3年创作完成,2014年年初动笔,2015年9月完成初稿。写作过程中,方方深陷“软埋”,痛苦不堪。但好在她是一个写作者,一个记录者,她说,我所能做的就是一种记录,表达出我曲折和复杂的心情,就够了。
泥土只能软埋肉身,时间却能软埋一切
华文好书:软埋是我国一些地区丧葬的忌讳。您笔下的软埋有什么寓意吗?
方方:软埋是没有棺材、肉身直接入土的丧葬。中国人一直有着轻生厚死的传统。人们活着时克勤克俭,吃多少苦头都没关系,但死时一定要尽可能厚葬。图的是来世能有好日子。所以,我们看到很多的文学作品中,都有着卖身葬父或是卖身葬母的情节。这样的传统,已经成为了一种民俗,深入骨髓。在中国,一个人,不到迫不得已,都不可能选择软埋。但《软埋》中陆家人却是集体作了这样的选择,可见他们的无奈和决绝。软埋当然有着双重的含义。软埋覆盖的东西,不只泥土,也有时间。泥土软埋的只是人的肉身,而时间却能软埋一切。
华文好书:很多人被软埋这个既陌生又沉重的词语击中,通过软埋,您想表达什么?
方方:在这部小说中,我给自己定位为一个记录者。我只是想记录一个时代发生过的事情。而这件事情,虽然过去了大半个世纪,它的影响却至深至远,深远到我们社会的每一根神经上。它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,也改变了中国农村的生存秩序和生活形态。现今,很多人在谈中国乡村成为空村的问题,谈乡村道德、文化缺失的问题等等,这些问题的呈现,都离不开当年的土改运动。而这个后果的严重性,是当年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。直到今天,我们都没有开始认真反思这段历史。当然,我自己也没有反思。基于我对乡村生活的了解不足,我是没有资格去反思的。我所能做的,只是记录而已。
如果历史被软埋,我们如何以史为鉴
华文好书:该书像是一部抽丝剥茧的推理作品,从不同的人物切入、描述,慢慢向读者渗透真相甚至关于土改的历史。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历史故事来描述呢?这对您有什么意义?
方方:从一个失忆的老人写起,当然有现实生活中我朋友母亲的生存状态的影响。正是这位老太太,多次提到的“软埋”这个词,击中了我,引发了这部小说。她的个人经历,也引起我对自己家族历史的回想。时代的剧烈动荡,对于历史长河,可能只是一条小小波纹,而对于一个人或是一个家族来说,可能就是惊涛骇浪,是海啸压顶,是倾巢覆灭,是所有与之相关者命运的颠覆。文学即人学,我面对的终究是一个一个的个体。我关注这些个体,体恤他们的悲欣,写下来,对我即有意义。实际上,无论我写什么,写作这件事本身对我都有莫大的意义。
华文好书:陆家选择集体自杀后的软埋是一种无可奈何,通过这个家族映射出当时千万个家庭。土改的历史被再次揭开,悲悯和震惊随阅读而来,这是您想要向读者表达的?
方方:我是一个记录者。我并非是要向人们表述一段悲伤的历史或是叙述一个倒霉的家庭。我只是想要记录当时发生过什么,它是怎样影响着当事人和后来者。我希望读到这本书的人,无论他知道或是不知道当年的这段历史,无论是想要忘记或是希望记住,他都能多出一个角度来看看当年。
华文好书:不仅是土改,很多历史事件都逐渐被软埋。软埋对当下社会又有怎样的关照?
方方:你提得很好。时间之无情,超过任何有血肉有情感的人。你刻意不想留下的,时间一定为你遮蔽。很多的历史事件,如果只是采取屏保的方式,教科书不讲,父母不提,老师不说,史书不记载,或许它们就会在时间中化为尘埃,永无人知。而实际上,无论历史或是我们必须前进的社会,都是需要以史为鉴需要真相的。我们需要真实的史料作为参照,我们需要被记录下的往事,明确我们此刻是否在重蹈旧辙。我们可以随时校准路线。当然,这些并非是文学所能做到的,而文学却可以还原一段生活,还原一些场景,还原一些人生,并以这样的还原方式,记下一些事情。
选择软埋,因为他们畏惧来世
华文好书:从书中的人物得知,好像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的人们更容易选择软埋?
方方:几乎没有人愿意自己的丧葬方式是软埋。每一个人的软埋都是迫不得已。尤其在中国这样一个对人死离世尤其看重的国家,厚葬几乎是人生最重要的事。过去在乡下,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老人家最看重的是自己的棺材,对棺材的木料以及材料的厚薄,都极有讲究。而儿女是否孝顺,也是看葬礼是否隆重,孝子贤孙是否出息,墓地的风水是否好,墓园的环境是否有派头等等。所以,只有命运极差的人,比方穷极潦倒或突死路边的孤者,才会被软埋。而自己主动选择软埋者,少之又少。走此一步,除非是那些再不想来到这个世界的人,比方小说中陆家的人,才有可能。
华文好书:女主角丁子桃在失忆后,她的一生实际上并不美满和舒坦。
方方:丁子桃哪怕留下最后一口气,喊出的声音,也依然是:我不要软埋。这个声音不仅是对自己身体要求有一口棺材的表达,更重要的是她的一个反抗。对自己命运的反抗。实际上软埋丁子桃的是时间,是她消失的记忆。因为面对着太多的残酷,她本能地选择了忘记。虽然她的生活谈不上美满舒坦,但至少是安静平和的,是可以顺畅地走完自己一生的。而不是被痛苦往事绞杀自己的人生。
华文好书:《软埋》中的丁子桃是个悲剧人物,后记中您写道:“这些女人,寂然地走过自己的一生,背负过人世间最沉重的苦难,却又轻微渺小得仿佛从来没有到这世上来过。”《万箭穿心》中的女性也如此,对于女性的命运,您看起来好像是悲观的。
方方:可能吧。我们本来就生活在一个男权中心的社会里,尤其当年,女性的社会地位更为低微。当男人们挥着手臂叱咤风云时,女人们却伸出双手整理这个世界。整个社会的动荡与她们几无关系,但她们却得承受整个社会的苦难。像我家里,我的姨夫,解放后一逃了之,留下我姨妈和家中老小共12口人。所有的痛苦都由我姨妈一个人扛。而实际上,我姨妈多年来一直在家里操持家庭,管理家庭事务,这个社会的更替或变化,跟她毫无关系。她却吃尽苦头,寂然死去。除了少有的亲人,谁能体会她的感受?有几个人知道她这一生的悲欢?
华文好书:通过该书我们知道,对于历史,您不会选择软埋,但是我们又该如何处理历史中那些苦难呢?
方方:这些不是一个作家所能告诉人们的。我只是清晰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。至于人们怎样选择,这是他们自己的事。正像书里所说,有人选择忘记,有人选择记录。没有人能预先确定自己的选择最为正确。
方方,原名汪芳,生于南京。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。现为湖北省作协主席、专业作家,中国作协第五、六、七届全委会委员。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。著有长篇小说《乌泥湖年谱》《水在时间之下》《武昌城》《软埋》;中短篇小说集《风景》《桃花灿烂》《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》《万箭穿心》《涂自强的个人伤悲》;随笔集《到庐山看老别墅》《汉口的沧桑往事》等。曾获得鲁迅文学奖、庄重文文学奖、华语传媒大奖、“五个一工程”奖等多种奖项。多部小说被译为英、法、日、意、葡、韩等文字在国外出版。